作者:石勇 2013年3月7日南风窗
普通青年和2B青年,越来越只具有看文艺青年“装13”的份了。公共空间,还有人们的情绪气质,都已“文青化”。
看一下就很清楚:粉丝无数、一呼百应的,几乎全是文青或文青的高级、另类版本:公知、娱乐明星、商业名人。而他们之间,界限日益模糊:公知走了娱乐路线,明星和商人走了公知路线。就算某些有学者身份的公知在公共领域走红,他们的语言和思维方式,也具有“文青”的特征—你根本看不到他们采用了逻辑推理的方式。
改革30多年,中国社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就是一堆杂乱情绪的总和:亢奋、焦虑、迷茫、追求发泄……它决定了受到追捧的从来不是打算用理性去说服人们头脑的人,而是那些用“文青”语言和思维去迎合社会情绪的玩家。
这宣告,启蒙真的结束了,现在是“后启蒙”时代,是文青化的中国时刻。要破译中国的未来,大概也需要从这里入手。
“启蒙者”对“被启蒙者”集体催情
从前段时间起,因为中纪委书记王岐山的推荐,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书《旧制度与大革命》火了,无论是官场,还是民间,一个人不知道这本书,都怕别人说自己没有跟上形势,不懂现在的中国。
224年前发生了大革命的法国,确实和现在的中国有某些相似性。比如,那个时候政府已经改革了,但特权阶层还不想和老百姓平等;比如,都经过了“启蒙”,“自由”、“平等”的口号谁都会说(就像一个娱乐明星也会说一样);比如,社会不公、贫富分化、人们火气很大;等等。
最有意思、同时也是很多人没有注意到的却是,那时候的法国,和现在的中国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种相似性,就是“文青化”—在说政治、社会、道德问题时,随处可见文艺腔和“姿态分子”。人们在对待这些问题时,也很有文青的范儿,“装13”性强—表达夸张、有美感、煽情、简单化,同时自认真理在握。不同点可能仅仅是,中国社会的文青化有娱乐因素,背后也有商业的操纵。
托克维尔本人并不擅长欧洲人喜欢玩的逻辑推理,在文风、气质上其实也是半个文青,但他对当时已文青化的法国没有好感。文青化到什么程度呢?—“政治语言中充满了一般性的词组、抽象的术语、浮夸之词以及文学句式。这种文风……渗入所有阶级,而且不费吹灰之力,便深入到最下层阶级。”
这简直像是在说今天的中国。文青的话语是最为大众所听懂的语言,因为是心理在听,不是头脑在听。
一般而言,有什么样的偶像,就有什么样的粉丝,反过来也一样—因为某种情绪气质只能吸引相同情绪气质的人,某种心灵只能吸引到同类型的心灵。
在中国,后者的因素很重要,偶像要考虑市场需求。但在当时的法国,托克维尔观察到的更多是前者,他发现,大革命前,法国人阅读时,“染上了作家们的本能、性情、好恶乃至癖性……”这相当于是“启蒙者”在对“被启蒙者”集体催情。
如果不和政治、娱乐发生关联,我们看到的也就是一帮文艺青年在咖啡馆、在丽江这样的小资胜地以及在微博上“装13”,社会根本不可能被文青化。当时的法国,是以文学的方式对政治表达亢奋,而现在的中国,则是一个复合体:以娱乐的、文学的方式对政治亢奋,以政治的方式对娱乐、文学亢奋。
共同点正如托克维尔所讽刺的:“保持了取自文学的习气,却几乎完全丧失了对文学的年深日久的热爱。”莫言突然之间热了一把,那是因为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,还有“政治”,而不是此前没多少人看过的那些文学作品。
公共空间“文青化”的形成过程
公共空间和人们的情绪气质是如何文青化的呢?也许玄机重重。
20世纪80年代,文学大行其道,不知道有多少作家和诗人把名利色都收入囊中。但那个时候,虽然做文学青年是一件挺时尚、高档的事情,但文青的语言和思维方式还只局限于和“文学”有关的东西,文学还没有和娱乐、消费主义勾搭在一起,没有对整个社会的催情效应。尤其重要的是,它的土壤不是社会情绪,而是理想主义;人们的心理状态是乐观,而不是焦虑、感觉挫败。
20世纪90年代,到大概2009年的“微博元年”前,社会公共空间和人们的情绪气质文青化也不明显。一路走过来,它有很清晰的轨迹。
一方面,理想主义消退了,人们一头扎进世俗,开始谈钱,社会日益功利化,社会结构被重构,贫富分化加剧,社会结构断裂,阶层固化;另一方面,人们以哲学的、政治学的、经济学的、社会学的等方式,接过“启蒙”的大旗,继续在公共空间说话,但这帮人基本上都是学者,诉诸的是理性,影响有限。娱乐界和知识界,还算是各玩各的。
但过去那么多年,其实也为文青化准备好了社会条件。
其一,社会不公引起人们的受挫感,引发出强烈的社会情绪,这些情绪需要得到表达,得到迎合,得到发泄。其二,“政治”的东西开始泛化,社会的、经济的、文学的、道德的、娱乐的,全都可以和“政治”扯上关系,而权力对这些领域的干预,也很容易让“政治”话题获得公共传播。其三,和前面两点相应的,是对政治的消费具有了很大的商业价值,它可以为一个人获取道德优势和影响力。其四,“启蒙”基本完成,很多价值观念、政治学知识,都变成了常识,可以简单地用口号表达,任何人都会说,比的就看谁更有名,更煽情,还要进行理性论证的那些言论,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耐心去听。
这些社会条件,经由微博这一影响力极大的新的公共空间的催化,终于修成文青化的正果。
在“后启蒙”时代,所谓“人人都有麦克风”,人人也都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,假定自己早已懂得“要自由”、“要民主”、“要权利”。人们需要的,并不是谁来启蒙自己,也不是“代言”,而是代发泄情绪,同时能够让找不到存在感的自己沾上一点价值属性。所以成为偶像的人必须是个名人,而且要经常在公共空间存在,最好媒体一直在炒作他/她—以弥补粉丝们在现实中的失意和焦虑。因此一个规律就是,偶像不经常存在,粉丝就找不到存在感。这种任务,只有公知化的娱乐明星、娱乐化的公知,或公知化和娱乐化的商人才能胜任,也只有文青化的语言和思维方式,才能吸引他们。
“正能量”还是“负能量”
哲学家们经常说,语言就是对现实的一种构造,因为一种语言的结构和内容,对应着“是什么”和“应该是什么”。文青化的语言也是如此。
文青化语言的第一个特征,是它从来不进行逻辑推理,它诉诸于心理的暗示,而不是头脑的说服;第二个特征,是它或夸张,或玩“朦胧”,让语言具有某种美感;第三个特征,简单化,口号化;第四个特征,把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混为一谈;第五个特征,情绪化。
这是让人相当爽的。文青化的语言,因为它的这些特征,极容易传染,扩散,构成一种公共狂欢,一种“集体认知”。它描述的虽然只是事情的表象,但对于那些思维方式和心理需求都拒斥逻辑推理的人来说,他们会自我说服:这就是真相。
有两个使文青化语言走向神圣的心理规律。一、如果一个人比较理性,他会保持谦虚;而如果一个人具有文青的情绪气质,则往往自我感觉良好。反过来,在认知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,往往倾向于采用文青化的语言。二、一个人如果失意,如果有“被迫害感”,他一定会假定自己是对的,他要做的,其实只是用夸张、简单的、也就是文青化的语言方式来说明自己站在了道义和真理一边。
对于现在的中国来说,公共空间和人们的情绪气质文青化,会产生哪些后果呢?
作为“后启蒙”时代的产物,文青化是有“正功能”、“正能量”的。它把原本知识分子在传播上只是对一部分国民的启蒙,变成了一种文青的高级版本对于粉丝的启蒙(虽然同时也是商业需要),尤其是全民的自我启蒙。从话语方式来说,理性的、讲究逻辑推理的启蒙,远不能和文青化语言的启蒙相提并论,因为只有用后者的话语方式,最普通的老百姓才听得懂。它继续着“后启蒙”时代对于权力的批判,而且是全民的批判。当一个社会,在关于权力与权利的思考上达到了这种程度,那么,一定到了变革前的临界点。
当然,“负功能”,“负能量”也是明显的。如果说哲学的认知代表深刻,那么文青化的认知只能和浅薄为伍,它的确把很多东西简单化,理想化了,但从来不会自我觉知或反思。因为无法进行逻辑推理,文青化的思维方式之一就是假定自己是对的,自我感觉良好,立场先行,在公共空间,遇到不同意见,极容易变得不宽容。另外,因为情绪化,文青化的思维从来只看见自己在说什么,而且是从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对方,导致看似对立的观点根本无法构成“对话”,所以,决定争论的“胜负”的,往往是哪一边势力大,而不是理性的辩驳。这些,无疑都给中国的未来蒙上阴影。
和当年的法国一样,如果文青的情绪气质,被带入了实际的政治进程,那不一定是好事。因为人们很容易激动,而能够让他们激动的,一定是极端的、具有破坏性的东西。
如何“驯服”文青化?既然它是由社会情绪支撑的,而社会情绪又来源于社会不公,那让社会变得公平正义就是政府必须要干好的事情。这相当于“灭火”。
同时,在民主政治的推进中,必须实际地扩大公民的政治参与。托克维尔发现,固然文青化对于法国大革命起了作用,但那只是加了一把火,火能烧起来,是由旧制度改革的不彻底造成的。他说,“假如法国人像以前一样在三级会议中参政,每天在省议会中继续致力地方行政,那么可以断定,法国人绝不会像此时此刻那样……”